欣闻太原汾河景区的雁丘园即将开园迎客，为了使来访者皆能慕名而来、满意而归，作为一名古典文学研究者，有必要将“雁丘”背后的动人故事及其所承载的文化价值细细道来。其实，太原汾河景区早已树立了一块大石，正面镌刻“雁丘”二大字，背书《摸鱼儿·雁丘词》，有心者想必早已关注，并大概知晓其中之义了。当然，相信很多人首次听闻《雁丘词》中的名句“问世间，情是何物，直教生死相许……”应是从金庸小说《神雕侠侣》中爱恨痴绝的李莫愁口中。该词作者是金末元初的一代文宗，也是山西历史文化名人元好问。即将开园的汾河景区雁丘园，有着浪漫空灵而悠长厚重的文化意蕴。

　　自古以来，多少帝王陵墓早已沧海桑田，但寒烟衰草凝绿，更何况汾水岸边垒石而起的小小瘗雁之丘呢？今日我们想要准确定位雁丘之址自是枉然，不过诸多文献记载还是可以帮助我们大致了解其所在范围。据词序所言，元好问是在从秀容赴试并州的途中遇到捕雁者，并买下双雁将其葬在汾水之上。按照金代山西地图和汾河走势来看，当时元好问应该已进入太原府治所在地阳曲县境内。刻书于明成化十一年(1475)的《山西通志》中载：“雁丘，在太原府城西，汾水边。”明代官修地理总志《大明一统志》则明确记载：“雁丘，在阳曲县。”陆应阳所撰《广舆记》卷四为山西地理，其中“古迹”条目中赫然列有“雁丘，阳曲”一条。明代卓人月所辑《古今词统》在元好问《雁丘词》后附有注语：“雁丘，在今太原府阳曲县。”《(嘉庆)大清一统志》亦谓“雁丘在阳曲县西，汾水旁”。诸如此类记载，可谓不胜枚举。而且，由于元好问《雁丘》一词的广泛传诵，“雁丘”甚至成为经常被人提起的一个标志地名，所谓“是篇既出，其地遂名雁丘云”(陈霆《渚山堂词话》)。作为汾河之上颇负盛名的文化景点，雁丘也常出现在文学作品中。

　　话又说回来，何处是雁丘，也许并不那么重要，因为《雁丘词》早已传布人间，雁丘故事也成为经典的主题为后世文人反复书写，最终促使“雁丘”作为忠贞爱情的象征符号被确定下来。清人来集之的《倘湖樵书》、王言的《圣师录》等，均辑录了大量关于“贞鸟”的故事，或燕或鹤，或鸳或鸽，或鹳或鹅，可谓不一而足，其中又以大雁故事居多。一者，正如来集之所言：“鸟之贞者出于天性，非若人之由教习识礼义而然也。大抵唯雁为甚，他则偶一二见之耳。”二者，则是受元好问《雁丘词》之深刻影响，《倘湖樵书》“贞鸟”条下首先列出的即是元好问笔下的雁丘故事，其他同类传说，明显带有承袭翻版的色彩。如紧接着一则云：“顾敬亭先生曰：吾稼圃室旁有罗者得一雁，锻其羽，絷其足，立之汀畔以为媒。每见云中飞者，必昂首仰视。一日，其偶者见而下之，特然如土委地，交颈哀鸣，血尽而死。罗者剖其腹，肠寸裂矣。此等义禽，而罗者犹剖其腹，曾不得与雁丘同享一抔之土也，惜哉！”此情节与元好问词序中捕雁者所云何其相似，所以故事最后专门提及了“雁丘”之事，同为义禽而结局不同，令人痛惜！此处再略举几则。明正德年间，有一张姓人获得一雁，将其养于庭中。第二年的某天，忽有一雁在其上空徘徊鸣叫，庭中之雁也相和而鸣。天上之雁似与其为旧时相识，于是应其呼唤从空飞下。二雁彼此以头缠绕，最终同死于楼前，此后该楼即改名为双雁楼。又一则，明代安徽铜陵学官王一槐讲述了这样一段见闻：一户农家在除夕之夜，为祓除不祥而熏烟，一只大雁恰好被熏晕掉了下来，以为这是不祥之兆，于是将其烹食了。第二天，另一只大雁在其屋顶盘旋飞鸣，如此几天后亦堕地而死。此类鸟兽的悲情故事往往多有，在此不赘。

　　后人对元好问葬雁、垒石和以词吊之的行为也多有模仿。如清代诗人闵华在《贞鹳行》中提及，雌鹳为表贞洁挂首而死后，人们不仅广为传颂，且为其“瘗之如雁丘，增为小培楼”。再如，查慎行之弟查嗣瑮创作有一首题为《蝶冢》的《玉蝴蝶》词，首句为：“须信多情多种，雁丘燕垤，几处凄凉。”清代词坛“吴中后七子”之一沈传桂，在《双双燕》的词前小序中明确说：“有感近闻，因拈新咏，亦如元遗山赋《雁丘词》也。”晚清大儒俞樾在其所作笔记中，也载有书生将殉情二雁合而葬之，并名其墓曰“雁冢”的桥段。这些让我们看到了浪漫精神的传递和世人对美好爱情的歌颂。

　　在元好问《雁丘词》之前，其实已有类似的传奇故事和文学作品流传。比如南宋洪迈《夷坚志》中的“夏氏燕”条载：德兴夏氏有一族子，“不学无识，每饮酒后好张弩挟弹乱射，飞禽翔集往来者无不被害。双燕巢于梁间，戏射之，遂毙其雄。门外有陂水，雌者见雄死，啁啾悲鸣，径投水中而没。”这则故事与元好问词序中捕雁者所述大致相同，但缺少了买雁、瘗雁、垒石为丘等后续情节，因而少了几分文人气息和浪漫色彩。而且，有客听闻夏氏燕故事后，因伤之所作之诗——“燕燕于飞春欲暮，终日呢喃语如诉。但闻寄唳来潇湘，不闻有意如烈妇……”无论情态模写，还是用事立意，皆不及《雁丘词》之深婉精妙。将雌燕比为“烈妇”，也带有宣扬伦理教化的明显目的，远不如元氏悲歌所营造的“大千世界一情场”(陈廷焯《词则》)之意境感人至深。

　　由此来看，虽有学者在元好问《雁丘词》中解读出了几分亡国之痛，有意凸显其托旨甚大的改定意图，实则无论从贞鸟殉情故事的文本系统来看，还是就对《雁丘词》模仿接受的具体作品而言，世人明显更倾向于将其诠释为一首咏赞伟大爱情的经典作品。正因此，《雁丘词》确乎为后世树立了一个天地之间忠贞至情的永恒典范。正如清人谢章铤《赌棋山庄词话》中所言：“未有无情而能自立于天地间者，此《双莲》《雁丘》、鸟兽草木，亦以情而并垂不朽也。”人与万物实为一理，所为之事皆发于情，情本于性，唯有至情至性者方能长留于天地之间。在古人看来，万物皆有灵，《圣师录》中一连举了几十个事例，来说明物之知有君臣、父子，知有夫妇、同类，知有仁义、贤愚，知感恩，知忠于所事，因而作者王言最后感慨：“然则物何异于人哉！微独无异，抑恐世之不若者众矣。”事实确乎如此，从古至今，人而无情无义的罪状，与物之有情相比恐怕更是“罄竹难书”。在爱情面前，“始乱之，终弃之”的也大有人在。古人云“圣人以万物为师”，难道我们不该从“雁丘”等故事中，发现万物之人性光辉，并为其广为传布以使人间充满真情至爱之光明吗？

　　太原为我们建起一座极富浪漫爱情韵味的雁丘园，并且极具艺术匠心地去呈现元好问《雁丘词》的深美意境，相信一定能吸引众人，尤其是万千情侣的到来。来此凭吊雁丘，举一杯酒酹于汾水之上；细读悲歌，用一生守护天长地久！

　　细想来，双雁之魂可能早已化作身千亿了。它们朝朝暮暮，穿梭在万里层云；形影不离，飞栖于千山暮景。它们也会偶尔来到汾水之上，留下拍江秋影，引无数行人一次次惊喜于似曾相识！所以，若问人间情何物，请君来访雁丘处！